『如果章节错误,点此举报』今年江南大旱。
陈学年站在武昌城东南角的望楼上, 这座望楼是城中最高的建筑了,建在武昌城的最边上, 用于在战时警戒瞭望, 率先发现敌袭。
但是武昌已经有四百多年没有经历过战争了,这里的望楼失去了它原来的军事作用,反而成为武昌城内贵族们登楼望远、吟诵诗句的景点。
此时此刻, 它正成为陈学年登楼望远的地方。
这里可以看到书上说气吞八百里的云梦泽,那是一汪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巨大的湖泊,以前,城中人哪怕是登上这座武昌城最高的望楼, 也休想看到云梦泽的边缘。
然而现在陈学年可以清晰地将整个云梦泽揽入视野,这不是因为他的眼睛有什么神异, 更而不是因为武昌的望楼建得更高了, 而是因为云梦泽变小了。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比陈学年在去年岁末发现长江结冰、发现星象显示今年会大旱还要可怕。
云梦泽是整个江南的心脏水系,更南方的番禺是真正的南蛮之地, 更东边沿海, 更西边是异族, 更北边又有长江。
可以说,江南的繁荣盛景, 大半在云梦泽润泽的土地上,只有另外一小半在江右的吴地。
云梦泽的水系范围内,有肥沃的土地,最湿润的气候, 最勤劳的人民,这里不需要修建水渠也处处灌溉丰足,是天底下最适合水稻种植之地,真正的鱼米之乡。
这里的人过去也从来没想过自己需要抗衡旱灾。
但是今年, 这片土地被润泽的源头,云梦泽竟然变小了。
它干枯掉的支流露出的河床叫无数被它养育靠水吃水的百姓活生生要哭死过去,没了稻来年还可以种,没了人明年还可以再生,但是没了自古以来就没有变化过的大河大湖,他们的生命根系也一起没了。
今年的庄稼才种到地里没多久,甚至还等不到抽穗,就枯死了。
到处都是因为种不活庄稼而绝望的江南百姓。
明明仓里的米还能撑到今年秋天,但是绝望已经先一步剜掉了老百姓的心,他们本地最有名望最有智慧的豪族们也安抚不了他们。
百姓认识世界的智慧是长在本能里的,他们靠眼睛看,靠耳朵听,也看五官去体验。
明明今年种不出粮食大家会饿死,你豪族说一万遍没关系不要急有什么用?你们会拿出粮食来吗?
江南百姓们都知道,豪族不会。
因为豪族们先江南百姓一步得知了今年会旱,陈学年在去年的警告虽然没有被谢恺特别重视,但是豪族们也多少做了些准备。
从今年开年,豪族们就在大肆收粮食预备抗旱顺便在秋天大赚一笔了。
他们也今年肯定会旱,小旱,所以他们提前用高价从愚蠢短视的江南百姓那里把他们辛苦存起来的一点粮食都收走了。
江南百姓种地多出来的粮食也早晚要卖的,不过是现在卖和秋收时卖的区别。
百姓们看到豪族们用那么高的价来买粮,百姓们难道不想靠卖粮多赚一点钱,好给家里换个锄头,给家里添一块布,又或者多买点种子吗?
总归粮食年年要种,到了秋天等新粮打下来就又有新的粮食了,但是到时候的粮价却不一定有现在这么好。
于是江南老百姓留足了到秋天收获前的口粮,将其余的粮食都打包卖给了豪族。
等到六月太阳一日高似一日,似乎永远也不会落雨,今年新种下去的庄稼全部枯死了,江南百姓才哭了起来。
今时不如往日。
如果以前还有陛下在,各地豪族为了不被中央斥责,也一定会在闹灾的时候想办法捐钱捐物,帮助大家共抗灾难的。
但是从今年年初起,江南就没有“陛下”了。
武昌城内的世族们和江南本地豪族各自为政,武昌城内的“大人”们才不会管江南本地的豪族如何呢,江南本地的豪族就更不用管江南的百姓如何了。
他们只会恨之前买到的粮还不够多。
因为他们要用来养自己的人。
大旱之下,粮食是绝对不够养活这么多人到明年粮食种出来的,况且云梦泽变小,明年种不种得出粮食都还没个定局,这么多的人这么少的粮这么久的时间,江南必乱。
乱局之中,谁能让人吃饱,谁就是老大。
这种时候,豪族们四处找粮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行善积德,把自己粮仓里的粮食舍出来给百姓呢?
所以江南的百姓不用等到秋天吃尽家里最后一粒粮食,就提前绝望了。
混乱之中有强盗,有流民,有杀人放火,今天这个村子的人冲击了那个豪族的粮仓,明天那个流民群体抢光了一个县的仓库……一乱传一乱,一乱传更多乱。
今年的江南,是混乱之年,前所未有的混乱之年。
连长久经营一地的豪族也说被流民破家就破家了,据说只是因为外面有人流传说他家存了三十万斤粮食吃不完。
江南饥饿的流民足有百万之巨,区区三十万,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一个豪族之家,就这么轻易地没了。
自那家豪族也被流民冲击灭族之后,江南的豪族们更加紧张了,连一些原本偶尔愿意施舍解救几个人的难得的好心人也不敢继续施粮救人了,因为怕被人传出自己家有多余的粮食,让流民盯上。
人在富足时会对穷困者施以援手,但是如果代价是赔上自己和全家人的性命,那这人未免也太过奇葩。
哪怕是圣人也不敢这么做。
豪族们只好将自己用部曲和武器死死围起来,不放过任何一个敢于靠近自己的陌生人,此时此日江南之混乱紧绷,还要远胜当日的汝南万倍,因为他们是在进行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防备。
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江南,武昌城是唯一一处安全没有流民冒犯的地方。
因为全江南的人都知道,这里有谢恺的十万大军护卫。
哪怕是被饥饿冲昏了脑子的流民,也不至于奔着一个有十万大军护卫的大城去送死。
但是武昌城内的世族们也没什么好痛快的。
他们甚至比外面的豪族更加惶惶然,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支人数高达十万的兵,不是效忠他们的!
他们一开始效忠谢恺,可谢恺被他们弄死了。
后来他们用弱帝诱哄他们,他们又开始效忠弱帝,可弱帝也死了。
如今他们恢复旧旗,重新成为慜帝的臣子,可他们到底不是谢恺,再找不到一个真正的慜帝,下面那些士兵又不知道还能被糊弄多久。
武昌城内的世族们派出无数人去找慜帝的下落,他们走遍建康、江右、江左,偏偏找不到慜帝——本来也就不可能找到!
谢恺找了两年都没找到,凭什么他们一找就能找到!
说不定慜帝早就死了呢!
武昌城内,世族们日夜坐在一起嚎哭,哭南帝,哭慜帝,也哭看不到光明未来的自己。
他们已经知道现在的江南是怎样一片混乱的恶土地狱了,要是那一天城外的士兵们乱起来,那他们岂不是还不如那些本地豪族!
他们不想经历那些流民的事情啊!那太恐怖了!
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武昌城内的世族们自然没有工夫去关注青州的百家学宫发布的招生布告,更不可能派出人马前往青州——哪怕他们才是汉人士族中最权威的群体。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九月中旬的时候,还真有一点关于慜帝的线索从世族们派出去的探子处传回来。
探报上不敢说得太满,只说,找到了几个疑似是慜帝的人,但是还不敢确定。
武昌城内的世族们握着探报,几乎要热泪盈眶,赶紧回信:不管是不是,立刻马上,把人给我监视保护起来——不对,在还未确定是不是之前不能打草惊蛇,你们先暗中保护着!只要不发生危及对方生命的事,就先不要出现!
先给外面的探子回完信,武昌城内的世族赶紧开会,开会目的——确定派谁前往确定那几个“疑似”慜帝的人的身份。
慜帝自然只有一个,但是这年头又没有指纹,更没有身份证,江南近两年又流民多多,哪里多个奇怪的人真是半点不惹人怀疑,所以想光凭一点个人特征来确认某人是不是要找的人,那实在是不可能。
要确定对方是不是慜帝,只能派以前见过慜帝的人前往,最好是慜帝亲自任命的大臣,而且身份地位还不能低,低了说话没有权威性,还不能只去一个,要去好几个,到时候真确定了人,众大臣要一起上前哭求,请慜帝回来。
而为了不动摇城外士兵的军心,免得造成给了希望又失望这样的事情,他们都只能悄悄前往。
只有确定找回了慜帝,才敢告诉城外的士兵们。
等武昌世族们开完这个会,几行世族的队伍分成几批,也不要城外士兵们护送,而是找了自己的私兵部曲,以访问旧友为民出城,然后悄悄地就上路了。
这个时候江南大乱,流民四起,世族们不得不多带许多勇武之士保护自己,因为带的人多,赶路也就格外慢。
好在现在已经确定了几个目标,又派人保护起来了,他们赶路慢一点也影响不大。
探子们九月从各地传回消息之后,就将那几个“疑似”慜帝的暗中监视保护起来,等待大人们亲自前来检验身份。
监视期间,按照大人们的交代,不能打草惊蛇,他们也从未在那些人面前露面,只是始终在暗中监视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疑似慜帝的人之中,有一人是在新安郡发现的。
新安郡,当初谢恺率军前往建康途中屠城的第一郡。
也是在建康城破后,被霍思城重新建立起的七郡之一。
同属江南,同样大旱,但是新安郡却不在“江南大旱”这句描述的江南之中。
因为其余人提起江南大旱,后面接的往往是一个饿殍遍地,白骨遍野的江南,而新安郡不是。
九月,新安郡的百姓已经早早收了今年的庄稼,又重新给土地上一层厚厚的肥。
等进入十月,他们就会重新将地翻好,再种上一些别的小东西了。
但新安郡也不是到处都是这样一派和乐的气氛。
曾经谢恺在新安郡杀了八万人,把新安郡肉眼可见的有生力量几乎杀了个精光。
陆瑶费尽心机从其余地方调人进新安郡重新耕种土地经营地方,但是一个一下子死了八万人的地方,不是短时间内能重新建设起来的。
陆瑶只能将最靠近建康,土地也最肥沃好耕种的那部分土地先分配下去,发给他们种子和农具,让人们把地种起来,可更多的地,没有人去耕种,也没有人。
地荒了可以再耕,人死了就死了。
新安城西南一代,荒城、空城遍野。
而在这些荒城、空城之中,偶尔会有一些从别地来的流民游荡进入其中。
武昌世族们的探子便是在其中一座荒城的流民群中无意中找到了慜帝的影子。
这也是他们找到的人当中,和描述中的慜帝长相最相似的一个。
可探子们收到武昌回信,跟在这人身边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因为这个人……他实在不像一个皇帝。
如果一定要给他指一个身份,那他更像一个真正的流民。
他熟练地挤在脏兮兮的流民当中,抓身上的虱子吃,和人为了一块树根打架,打输了之后骂骂咧咧地躲到角落,一边不停地朝地上吐口水,一边悄悄去偷另一个人的食物。
探子亲眼看到他和人一起打死了一个流民中的老人,抢走他的食物。
即使他真的是慜帝……探子一边紧紧跟随此人的身影,一面忍不住在心中恐惧起来:难道以后,要让这样的人,来当他们的皇帝,他们的陛下吗?
……
青州,临淄。
百家学宫前的广场上,人们还在热切地观看倾听百家学宫的老师们和各地前来的士子们的辩论和对话。
前日百家学宫派出墨子班的周焕、农博士梅玉秾出场,士子一边的人都辩输了。
周焕的黑板讨了个巧且不说,梅玉秾梅博士的辩论,那就真是句句如刀,割在士子们心上了。
梅博士说起今年江南大旱。
这是惨况甚至传到北帝朝堂上,让胡人们讨论的一场大灾。
江南的江左地区,已经完全乱起来了,武昌城的世族们龟缩城中,不敢外出。
这次士子踢馆,也没有这群世族的身影。
倒是有几个来自江左的士子,坦言说起江左的乱——那真是一场灾难,连他们这样的人也不敢轻易出门了,前往青州还是好几个家族的人一起出人,才顺利到达青州。
也就是说,江南大旱,江左大乱,乱的确是乱,但是江左豪族中还是有勇敢的士子知道什么才是更重要的事情,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出门,到青州来。
而武昌城内的世族们,哪怕他们是世族呢,却实在胆小,比不过我们江左豪族。
为了进一步表示自己的勇敢,江左士子们也不忘两眼含泪地详细说起家乡惨况,惹得士子们皆同情起来,然后一起叹:都怪这乱世,人心不古,才叫上天责罚。
这么一讲,大家就更恨霍思城了。
还不是霍思城大逆不道,不然怎么偏偏今年江南大旱!
就是你今年攻打青州,今年攻破临淄,今年逼死了孔家人。
更具体一点,就是今年六月初你颁布了继学碑,改稷下学宫为百家学宫,所以江南从今年六月初开始,就一滴雨都没下过!
如果不是霍思城惹怒了上天,江南怎么会不下雨!
一切都是霍思城的错!
但是梅玉秾竟然敢主动提起江南大旱!
台下的士子们怒目相视。
她难道不知道谁才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吗?
“江南大旱,连续几个月没下雨,今年种下去的庄稼尽皆枯死在地里,江南大乱,流民四起。”梅玉秾一口气说完大家认知中的江南大旱印象。
然后说:“今年丹阳郡的粮食产量比去年高出一成有余,我们已经连续四年大丰收了。”
“江右新安、宣城、历阳等隶属我江北军管辖的江南诸郡,粮食产量同样略有增加,不过这也正常,这是他们第一次种抗旱稻,没有太多经验,而我丹阳百姓跟随我研究抗旱稻已经几年了,种起来自然比新安等郡要种得好。”
“这没什么,今年他们已经种过了,有了经验,明年种起来,会种的更好,收获更多。”
“这就是我将会教给我学生做的事,也是我唯一擅长的事。”
梅玉秾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微笑,她是一副温和诚恳的长相,当她用她真诚的眼睛望着你时,哪怕她心里其实是在骂你是个蠢材,可你看着她,也只觉得她真诚又友好。
“我要讲的就这么多,”她诚恳地看着下面的士族,温和地问:“大家有什么想问的吗?”
台下……台下一片死寂。
一名江左来的士子挤在人群中,手里还抓着一张提前写好的稿子,但是此刻,他无知无觉地看着台上,连自己的手不知不觉地将尺牍撕成几块了也不知。
梅玉秾的目光是那么温和包容,看起来不带任何敌意,就像你最熟悉的长辈在你下学后背着手笑眯眯地要查问你两个问题,是极其亲切的。
但是江左的士子们看着她好像一个浑身披甲,张牙舞爪的怪物。
她那么可怕,她真诚、温和、问讯的目光看向哪里,哪里的士子就会死去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