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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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槃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无论冬夏,总是覆着一层微微的凉意,一如他这个人身上独有的淡漠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弗被熟悉皂角幽香弄得身心一乱。

她迫然抬起头来看他,男子今日穿了身黑衣黑靴,唯袖口处镶绣着圈细微的银线滚边,暗缎束腰,身量挺拔,背光而立,眼中仿佛蕴着积年难消的雪。

他今日鲜有地不曾仔细束冠,漆瀑似的长发垂在腰间,面庞干净,眉目深深,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眸如山水,五官英气,整个人都投在柔和的光影中,宛若一位翩翩的文弱君子。

男子微凉的手指轻轻搭上阿弗的下巴,挑了挑眉,语气淡淡,“在做什么?”

阿弗垂眸,知道赵槃不喜欢自己刨土,更不喜欢自己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低低地答道,“闷了,随便走走。”

她昨晚梦见了他,眼前还浮现梦中那个萧条落魄的身影。此刻倏然见了男子,不禁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对于赵槃,前世她虽然一心一意地爱慕他,却终归有些怕的。

一来畏惧他崇高的太子之位,而来畏惧他冷淡的性子,仿佛喜怒哀乐都藏起来,让她永远摸不清也看不透。

他的外貌极具迷惑性,乍一看只像是科举新中的秀才郎。可作为面对各种暗流汹涌势力制衡的未来君主,他的城府深深,身后的背景和手段更是大到难以想象,往往一个字眼就能杀人不见血。

赵槃清冷的目光滑过墙角的那几株芽菜。

他微哂,冷然说,“不喜欢别院的饭食?”

阿弗一怔。他怎么知道?

准是沁月又告密来着。

想闪身躲避男子的触碰,却他的手扣得更紧。

她心中郁闷,脸上却表现得甚是无辜,“没有。只是奴婢没吃惯殿下送的山珍海味。”

赵槃神色沉沉,似乎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声线有些冷,“以后会习惯的。”

说着,十指扣向阿弗。

阿弗下意识缩了一下,半晌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

赵槃总是不自觉地这么牵着她的手。

十指连心,每当他这么扣着她的时候,赵槃才觉得眼前这个少女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阿弗的人生就像一只风筝,只要他一直牵着她,风筝的线就永远握在他手里,不用担心某一天她会忽然消失。

其实赵槃昨晚就想来看她,只不过碍着皇室的规矩不好前来。

他自幼就被立为储君,须得时刻自持压制,常人的七情六欲他总是更淡漠些。

即便阿弗是他在意的人,他也不会为了她破了规矩和底线。

浅眠了半宿,今晨不到寅时赵槃就醒了。

临行前,他淡淡着人换下了镶黄边的长袍,故而穿了身素净的玄衣。

阿弗就是这样,见他身上带着代表皇室的明黄,便畏畏缩缩地躲在暗处,像根含羞草似的不敢亲近他。

今日,姑娘淡淡的不安和忸怩都写在脸上。赵槃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几日确实有点疏离她了。

这几日大理寺那边案牍繁重,他杀了一批穷凶极恶的谋逆者。手上日日沾着鲜血,他顾念着姑娘性子软又胆小,便忍着少见了她几次。

这几日要多陪陪她。

赵槃若有所思地想着。

阿弗却不知道男子细腻的感情变化。两人并肩而行,她被他微茧的手握着,觉得有点膈应,想挣却挣不开。

她望着赵槃干净寡淡的侧颜,酸楚再度开始咬啮她的心。

前世她拼尽全力地爱她,放下尊严缠着他,最后却落得个抛尸乱葬岗的下常

在山洼脚下那个茅草屋里,他既然答应了要娶她,为什么还要有正室外室之分呢?他就不能像她对他那样只有彼此吗?

说到底,他还是看轻她的身份,眼前的关心和温存都是假的。

赵槃将外袍脱了随手丢在一旁,低声吩咐婢女,“去端了净手水来。”

婢子很快把加了玫瑰花露的花瓣水端了上来。男子清瘦修长的大手覆着她柔腻如酥的小手,浸入了香淋淋的水中,低着眸子,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和五指,整个人打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殿下,我的手不脏。”阿弗嘟着嘴跟他解释,被男子抚过的肌肤都似电流流过似的,起了一层寒栗子,“我还没动手挖,您就来了。”

阿弗被他抓得手心痒痒的,想要借着劲头把手抽回来,却又惧怕赵槃那说一不二的气息,左右不安。

赵槃浑似没听见,长身临于窗下,一边帮她净手,一边清清冷冷地说道,“听沁月说,你有事找我。”

“嗯……”

阿弗猛然听见他这样问,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重力压在肩上。

她本打算把赵槃哄高兴了再委婉地说写信的事情,却没想到赵槃会开门见山地直接问起。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没做好心理准备,阿弗嘴上有点支支吾吾。她迅速调整状态,把藏在心底的腹稿说了出来,“殿下,听说您要娶沈家小姐了。”

赵槃眼皮微垂,神色不明地静默半晌,声线有些冷,“谁告诉你的。”

阿弗纤细的手指被男子握着,她低着头,抿唇轻语道,“今日我听送饭的嬷嬷小声议论的……”

赵槃阴沉沙哑地应了句,慢条斯理地道了句,“掌嘴。”

阿弗急忙反握住他的手,双眉下弯,眼波显露莹莹之意,“殿下,您别怪她们,是我有意打听的。”

赵槃淡淡瞥了她一眼,晦暗不明的眸子略有微澜。

“你放心。有没有她们都一样,你还住在这里,她们不会打搅你。”

阿弗咽了咽喉咙,“奴婢谢殿下抬爱。”

她眼皮低低地垂着,打量着把准备的话说出来。

早些时候,她给了送饭嬷嬷一只碧玉簪,才打听到赵槃即将要娶沈家大小姐沈娴的消息。虽然正妃或侧妃名分未定,沈家长女进太子府邸是肯定的。

直接求赵槃让她给沈婵写信定然被拒绝,阿弗知道沈娴是沈婵长姐,若是利用这个由头婉转地说上一番,在撒撒娇服服软,说不定赵槃真的会答应。

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睨着赵槃,嘴唇翕动了一下,打着胆子说道,“殿下,不打算叫奴婢入东宫吗?”

赵槃神色微微凝固,随即清冷的气息洒在她额头上,“你想要名分?”

阿弗猜不透他内心所想,只能凭感觉地说下去,“嗯。奴婢知道出身低微,但是却盼着见见姐姐们,不能让姐姐们排挤我。”

“她们不敢。”他拿毛巾为她擦了擦手,冷声道了一句。

阿弗心思流转,感觉赵槃态度并不甚排斥,好像已经有点上了套了。

她白里透红的面庞上微微流出一丝窃喜,浅浅的水光斡旋在乌黑的眼珠,“那么殿下,奴婢能不能参加三月十七沈府生日宴,提前见见姐姐啊?”

话说出来心虚,怕赵槃不答应,她又紧接着补了一句,“奴婢一定乖乖的,扮作丫鬟的样子,远远地看一眼姐姐的样子就好。将来朝夕相处,也好提前认识认识。”

赵槃沉默地听着,听她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的亲近无比,委实有些刺耳。

他唇角掀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夹杂着些许嘲讽和寒意,

为了怕她吃苦头,他本来想是要回绝这门亲事的,或是找个由头拖延。

没想到她倒是善解人意好说话。

“不必。”

赵槃冷声吐出两个字,审视的目光朝她投来。

半晌,他似笑非笑,“阿弗,你该不会想着跑吧?”

阿弗感觉耳边哄地一声尖鸣,脸颊顿时烈烈烧了起来,有种偷东西当场被抓住的窘迫感。

她嘴角抽了抽,心如擂鼓,瞳仁睁得又圆又大,硬着头皮说,“殿下说哪里话,是奴婢求殿下带奴婢来京城的,怎么会想着跑。”

小姑娘不怎么擅长做戏,此刻音调故作缓慢,实际上听起来却像一根绷紧的弦,欲盖弥彰。

赵槃眉眼有些冰凉,纤长浓密的眉睫在投下一道阴影。

他语气淡淡,似是讥笑,“阿弗,别跟我玩这种小心思。沈府那里有什么人,你我不是心知肚明么?”

阿弗站在他身前不远处,惶迫不安已达极点。

香炉烟雾缭绕,她偷偷瞄着男子的脸色。

他额间显露丝丝青白,仍然冷冷淡淡的,不像是真生气了。

面对着赵槃这样一个玩弄心计如家常便饭的人来说,藏着掖着八成会输。

他见过了多少朝政上的明争暗斗,焉会看不出她这蹩脚的小伎俩?

阿弗感觉自己方向错了,心一横,牙一咬,主动投怀送抱。

她泪光晶莹地抱住赵槃的腰,软软地说,“殿下,您误会奴婢了,奴婢确实想去沈将军府见见世面。奴婢在别院里待久了,苦闷得快要死了。”

赵槃身量修长,阿弗即便垫着脚尖也比男子矮了一头多。

她白玉色的脸蛋紧紧地贴在赵槃缎面的上袍上,鼻息微重,气息紊乱地啜泣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像珠子一样滚落,连带着把发丝也哭凌乱了。

哭这一招阿弗上回用过,赵槃那时被她哄骗了过去,这一次怕是不那么容易上当了。

但阿弗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这楚楚可怜的苦相让男人动恻隐之心。只要联系上了沈婵,她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她哭得也并非完全虚情假意。前世那样痛,泪水本就没流干净。今生再度落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太子别院中,她如论如何也不想重蹈覆辙。

赵槃用指尖缓缓拭干她的泪,依旧冷森森地说,“别哭了。我说不行就不行。”

埋在他衣襟里的阿弗听到这几个字,心僵了一僵。

一哭二闹三悬梁的招数只有一哭可以用,赵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跟他闹起来只会落得换来他更心硬的对待。

至于拿命威胁他,更是不可取的。成了太子的人,是死是活不是她自己能做主的。

阿弗咬了咬牙,一时间无计可施。

她理解赵槃内心所想,她本是见不得人的外室,如何能抛头露面、登大雅之堂?若是叫人看见了,岂不会说太子的闲言碎语,说太子重色误国?

赵槃望着怀中女子花枝烂颤的样子,差一点就动了恻隐之心。

明知道她是别有用心,见了她如此伤心欲绝的样子还是心绪杂乱。

阿弗是一株在乡野长大的野草,一旦离了名贵的花盆回归自然,他恐怕再也不能找见她了。

抿了抿唇,他微闭双眼,终究还是做出了妥协,“你若实在想去,过几日我带你去吧。”

阿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水光潋滟的眸子倏然抬起来,闯进赵槃的视线中,“殿下说真的吗?”

赵槃神色无澜地嗯了一声。

他原本的行程里,可没有给沈将军之女贺诞辰这一项。

“奴婢多谢殿下1阿弗嗓音有些抖,还带着些许残余的哭腔,“殿下到时候可不要反悔1

阿弗没打算能用眼泪再次感化赵槃,也没存着赵槃能允她去高贵森严的将军府去。

更何况她的心思刚才还被男子给看穿了。

她从来摸不透赵槃,这一次就更加云里雾里。

不过,不管怎么去也好,只要能让她碰上沈婵一面,诸事便有希望。

阿弗的脸哭得红彤彤的,衬得唇色更加粉嫩滑润。赵槃捏起阿弗的下巴,一只手托住她雪白的颈,迫使她抬头仰望着他。

气氛微凝。

阿弗眺见他的眼色暗哑了几分,便知他心中意图。

推诿的话刚到嘴边,男子掐着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俯身吻了下去。

阿弗所有的反抗融化在他强烈的攻势中,再睁开眼睛已经到了榻上。

帷幔落了下来,赵槃的身影已然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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